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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 十一 繁声

十一 繁声


苏沐橙当天在兴欣一直盘桓到子夜才离开,离开前同陈果约好了第二天相见的时间,隔天果然如约而至。

 

两人相对而坐,这一夜加一个白日里翻来覆去说的,自然全是君莫笑,抑或是叶修这大半年来在石城的种种。到后来苏沐橙也自知问得细得到了在外人看来必然是匪夷所思的地步,就解释说:“我和哥哥自从与他相识,除了去年那场大病,这些年来我们三人几乎无一日的分离。他虽然和我无血缘之亲,但就是我另一个兄长,做妹妹的久不见到兄长,不免问得琐碎聒噪了,陈娘子不要见怪才好。”

 

陈果连连摇头:“哪里哪里,苏姑娘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我也是一直仰慕叶盟主……”

 

她本来接着想说“大名”,又还是无法把传说中的“叶修”同与自己生活了大半年的“君莫笑”的形象重合起来。陈果想想之前自己对叶修的驱使和呼喝,脸红之余,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呃,我实在是不知道他就是叶盟主,也多有怠慢,怪、怪不好意思的……”

 

“他托了假名,又怎么能怪陈娘子怠慢呢?”苏沐橙反而体贴地为她开脱,“陈娘子是善心人,叶大哥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愿意在兴欣住下。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就差了这么几天,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了。”

 

陈果见她神色黯然,面色也有些苍白,便想起她方才提到生病,忙说:“苏姑娘方才说之前生了一场病,去年就听说你大病一场,如今见你身体好多了,真是太好啦,但还是要多多保重才好。”

 

不提倒好,一提,苏沐橙的脸更白了几分,之前的爽朗之气也不见了,顿了一顿方点头:“多谢陈娘子过问……一定会好好保重的。”

 

陈果顺手给她添了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苏姑娘,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也不知道能不能问一问?”

 

苏沐橙何其聪慧之人,她既然专程来问叶修下落,就知道陈果必有这一问,反而先开了口:“想问叶大哥为何辞去盟主之位?”

 

陈果不好意思地点头。

 

苏沐橙沉默良久,简单地答了:“我一年前身中奇毒,药石罔效。哥哥用内力为我驱毒,最终耗尽内力去世。那时叶大哥远赴昆仑求药,药求回来时我还活着,哥哥却不在了。他们待彼此重于自身性命,下葬前一日,叶大哥在灵堂留下却邪,再无踪影。”

 

短短几句话里暗藏着多少波折凶险,直听得陈果目瞪口呆,良久才醒过神来:苏沐橙在三言两句中,竟把这一年来江湖中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秘密和盘托到了自己眼前。

 

这下她再坐不住,近于惶恐地站起来,颤声说:“苏姑娘,这事……我一定……一定不会说给外人!”

 

“我若是担心陈姐姐四处传话,就不会说与你听了。现在想想,四年前这个时候,我们经过石城往青州去,没钱,也没人知道我们,可那时多快活啊,搭船渡江时我才知道哥哥怕水,我又想看风景,我和叶大哥一人抱住他一只胳膊,摇摇晃晃地站在舟边看江景……那时我还不会骑马,两个哥哥就轮流带着我,从衡州一路到青州,自然而然都学会了。”说着说着,她的双眼中渐渐浮现起无限的怀恋之意,最终还是轻轻一笑,又看着陈果真挚地说,“我要是叶大哥,也会愿意来石城住一阵子吧。他一心好武,洞察人心却懒得算计人心,求的是武道,那么做盟主和做伙计又真的与他有什么好大区别?他不想做叶修了,要做君莫笑,那君莫笑也一样是我的哥哥。上一年的重九,我病了,我们三个没在一起过节,就是可惜这一年的重九、以后每一年的重九,都再没有三个人了。”

 

说到这里,苏沐橙到底没有忍住,当着陈果的面红了眼圈。

 

陈果毕竟比她年纪长了许多,见她如此,心中自然起了怜惜之意,一时之间也忘记面前坐着的人是江湖第一美人,只把她当作是叶修的幼妹,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苏姑娘,莫要难过了。节哀才好。苏门主舍命救你,便是爱你珍逾性命,你更要保重。”

 

苏沐橙伸手遮住了眼睛:“我也愿意为他死的。我不要他就这么死了。”

 

这话说得何等孩子气,陈果想起去世的父亲,一时间多少当年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守着这一间酒铺过活的往事统统涌上了心头。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坐下来,对着肩膀微微颤抖的苏沐橙,也跟着沉默地眼热了。

 

过了很久她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苏沐橙忽然放下挡住眼睛的手,朝着门外问了一声“是谁?”,陈果才猛地醒过神来,也匆匆转过脸去。

 

苏沐橙的声音虽低,可还是隐隐约约隐藏了一线期盼之意,连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她的期待让陈果跟着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片刻后,门外的人走了进来,往店铺里粗粗一扫,说:“看样子是知道了。那橙姑娘,叶修临走前嘱托我,要我看你是否平安,他说没有照顾好你。我看你这样,觉得他可以安心了。”

 

苏沐橙当下离座而起,见来人面相陌生,当下反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又是如何与我家叶大哥相识?”

 

“姓夏,与叶修是老相识了。”孙哲平并无寒暄之意,“橙姑娘,叶修并非不记挂你,只是重九故人太多,他想来是想去祭扫你兄长,这才走了——若我记得不错,苏沐秋的生辰就在九月,是也不是?你既平安,我也算是完成了他的托付。”

 

念及叶修这近乡情怯一般的关照之意,苏沐橙刚刚才勉强平息下去的情绪又有些波动起来。她又行了一个礼,说:“多谢夏兄费心。先前陈姐姐同我一直在说叶大哥这一年在石城的种种,现在又听夏兄你说他是去看望我哥哥,我这个做妹妹的,虽然错过与他相见,但听说他平安,还是心中喜多于悲……真是,真是在人前失态了。”

 

孙哲平看着她再次泛红的双眼,答道:“我也是久不见他。你不必为他忧心,你们就是亲人手足,自然有再相见的一日。”

 

孙哲平这一趟本来是来探望一下陈果,正巧撞见苏沐橙,见她无恙,自觉是不辱使命,转身就要走。可这时苏沐橙先瞥见他的右手,又叫住他:“……夏兄的手……”

 

“之前受了点伤,近来找大夫开了药,渐渐开始愈合了。”孙哲平不愿与人讨论手伤,只言片语就带过了。

 

但苏沐橙细心,点点头说道:“我这次出门正好带了嘉世的一些独门伤药,可惜今日没有带在身上。夏兄也是住在石城?若能告知小妹地址,我晚些时候一定亲自把药送上。”

 

“不敢麻烦橙姑娘。”孙哲平顿了顿,终究还是问了,“却不知道橙姑娘对兵器可有研究么?”

 

苏沐橙抱歉地一笑:“远不如哥哥。要是刀剑一类,或许还能勉强辨识一二。”

 

孙哲平便先对陈果说:“陈娘子,不知这时可否请你暂歇一下生意?我想请橙姑娘认一个东西。”

 

陈果第一反应就是初见他那日见到的血淋淋的手,顿时心下一凛,点头答应了:“我这就去合门板。”

 

说完立刻就把本来只下了一半的门板合了。再一回头,果然见孙哲平去了右手裹上的白布,把伤势摊给苏沐橙看。较之当日一瞥下的血肉模糊,此时他右手的伤势眼看着是好多了,伤口处不再有血迹,乍一眼看上去,简直都愈合得七七八八了。

 

可还容不得她为他的伤势好转感到高兴,一旁的孙哲平已经说:“微草一位姓高的大夫为我开了些伤药,若是手上没什么动作,伤口就有愈合之势。我想请橙姑娘来认一认,这世上有什么刀剑兵刃是一旦伤人,伤口再难痊愈的没有?”

 

苏沐橙仔细听他说完,又去仔细看他的伤势,不看倒好,一看之下,姣好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我不敢隐瞒夏兄,这样的剑伤,我的确亲眼见过。敢问这是仇家所为,还是误伤?”

 

“正是想凭这伤口,找出不共戴天的仇人。”

 

说完孙哲平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地盯住苏沐橙等她的后话,可苏沐橙听完他的回答,反而沉默了起来,片刻后,方拿定主意一样轻声而说:“我用的吞日,倘若伤人,伤口就难以愈合。”

 

可全武林谁不知道,这支吞日,本是苏沐秋的佩剑。

 

一时间孙哲平的目光深不可测,可苏沐橙心意坚定,说话时目光并不避让孙哲平的视线:“吞日与却邪,是我们投入嘉世之后哥哥亲手铸出的剑,夏兄想必也听说过,吞日却邪出鞘,剑下绝无生者。如若不是我少年时学艺不精,偶尔一用哥哥的剑,也不会知道这两支剑若是只伤人不毙命,原来比取人性命还要残酷……除了这两支剑,我再也不知天下有什么宝剑,能留下这样不愈合的陈伤了。”

 

她说得坦陈,却把一边的陈果听得心惊肉跳——这夏郎君分明是与叶修认得的,难道其中竟有什么恩仇不成?

 

陈果一时间心里早已转过了若干个念头,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可孙哲平听完苏沐橙的话,只是问:“你哥哥铸这两支剑,用了什么稀罕矿石没有?”

 

苏沐橙有些为难地摇头:“我对铸剑之道一窍不通,只知道哥哥为了这两支剑,试尽了天下奇金异石,几经失败,最后才得了这一双宝剑。若要真说有什么稀罕……不知道夏兄对铸剑知晓多少,自欧冶子铸出龙渊,普天下的名剑大多讲究以血衅金,所以剑成之际,却邪用的是我哥哥的血,吞日里则有叶大哥的血,这样才成的剑。”

 

这次孙哲平复又沉默良久,然后起身一拜:“多谢橙姑娘直言相告。某感激不尽。”

 

苏沐橙落落大方地也回了一礼:“夏兄客气。夏兄不疑我二位兄长,也容小妹替二位兄长谢过。”

 

孙哲平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笑意:“叶修为人虽然诡计多端,但从不滥杀无辜,这点我怎能疑他?至于你哥哥,那更是心如满月一般。你我既然都知晓他们的为人,道谢之类的虚话,也就不必说了。”

 

言语中的抚慰之意听得苏沐橙一怔,片刻后轻轻点头:“夏兄说的是。夏兄的伤口我已看过,待我回到衡州,定会找找哥哥留下的笔记,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助你找到仇敌。到时若是找到什么线索,又不知道如何联络夏兄?”

 

略一迟疑后,孙哲平说:“我暂住在石城东北的楼家,年内应该不会离开。我既然有托于橙姑娘,橙姑娘不疑我,我也不能隐瞒橙姑娘。我实则姓孙,双名哲平。五年前你与苏、叶二人经过京城时,我们见过一面的,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一边说,他一边摘下了人皮面具。

 

苏沐橙大惊,惊过之后又大喜:“怎么不记得!当年传言你死了,又传你叛门,哥哥和叶大哥都不信,可都探不到你的下落,原来你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

 

孙哲平对着她一笑:“九死一生,总算还活着。”

 

苏沐橙之前还在想从未听说自己两位兄长里与什么姓夏的有深交,怎么就能托这个人来探望自己的好歹。如今一见这人是孙哲平,当下也不禁真切地欢喜起来:“活着就好!孙大哥,你等我回去给你找伤药,就送到楼家;今年的武林大会一开完我就回去,问问当年和我哥哥一起铸剑的匠人,问问到底用了什么;要是真的找到了仇家,你若不嫌弃我武功稀疏……”

 

孙哲平听到这里轻轻打断她:“报仇这样的事,怎么能劳动外人。不是与橙姑娘见外,但你也说活着就好,就不要为了别派的事涉险了。”

 

苏家兄妹和叶修本来就是半途投到嘉世的,当时她尤其年幼,又一直被两个兄长明珠一样呵护着长大,本来在门派之事上不失几分天真之意,听孙哲平这样一说,才缓过神来:“是我失言。我只希望孙大哥冤仇得报,更能早日洗刷污名。”

 

两人一问一答间说了这么多,早就把陈果又看傻了:原来近年来江湖中最大的恶人之一的孙哲平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还和叶修、老魏并苏沐橙都有交情?

 

她还没缓过神来,两人间的交谈这时终于转到她的身上:“陈娘子,对不住,隐瞒了你这么久。”

 

“不不不不不……”陈果一个劲地摇头,“没没没有对不住……”

 

“江湖中传言的孙哲平,是十恶不赦、欺师灭祖之辈,我的下落和住处如今陈娘子都知晓了,百花对我的悬赏仍在,若是将来陈娘子因为孙某的下落受到牵连,请一定不要……”

 

“你别看不起人!”陈果瞪他。

 

可孙哲平还是说了下去:“不要因为我而牵连了自身。我孤身一人,无论是脱身还是潜逃,都比陈娘子容易得多。今日我同陈娘子这么说,他日有了机缘,与楼郎君也是这么说。”

 

陈果当年听说百花的旧事,对孙哲平也是大有恨不得生啖其肉、非诛杀不能解心头恨之意,但见叶修和苏沐橙对他都甚是信赖,如今又见了真人,再想想平日间的几次交往,只觉得眼前人目光清澈,神清气朗,真是病痛丝毫不减其磊落之风,也就说:“你不会牵连我。我也不怕牵连。你要是冤屈,天意昭昭,一定能让你报仇,你也一定能拿回你的名字,回到你的师门!”

 

孙哲平静了一静,答道:“多谢二位吉言。我忍辱偷生至今,正是为了二位言中之事成真的一天。”

 

他自揭身份之后为防横生枝节,很快就从兴欣告辞,稍后苏沐橙也回了嘉世在石城的武馆,寻出伤药后也没自己上门,而是请门人先转给了楚云秀,再托烟雨的人转到兴欣,虽然是周折再三才能传到孙哲平手中,但多了这些曲折,也少了几分孙哲平身份暴露的危险。

 

九月七日那天,前一日半夜方赶回石城的张佳乐连同蒋游和霸图分坛几个管事的弟子一并在北门口迎候韩文清与张新杰。张新杰上个月底的来信中说他们未时前后到,果然张佳乐他们刚到一会儿,日晷刚刚移到未时,就见两人双骑沿着官道不急不徐地驰来。

 

眼看着重九就在眼前,来往石城的路上不少人都是来赶武林大会的。一条路上本来熙熙攘攘,只有韩张二人走的这一侧空出一个偌大的空来,真是想不显眼都不行。霸图其他门众因对这两人素来敬畏,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怪之处,唯独张佳乐说了一句“这武林大会还没开,门主大人已经让诸人肃立三尺之外了,真是风采卓然啊”,引得蒋游正要笑,一眼正看见韩文清和张新杰已然到了眼前,当下赶快把刚生发的这一点笑意给掐死了,恭敬地说:“门主掌教一路辛苦了。”

 

张新杰扫了一眼前来迎接的人群,先是同张佳乐目光一触,点点头说:“你们辛苦。不必这样专门相迎。”

 

说完就先下了马,顺手把缰绳递给了韩文清,然后走向张佳乐,说:”千华几时回石城的?”

 

“昨夜。”

 

“你才是多有辛苦。”

 

衡州离石城说远不远,但这十几日见要打个来回再加上探听消息却是不易。其实与张新杰的那一对望之中,两人已知晓稍后必有一场详谈,也就不再细谈,连同韩文清的寒暄都免了,只想尽快回到霸图,再做计较。

 

这边正在疾步回分坛,忽然就听见身后掀起来一阵偌大的喧嚣声,许多原本朝着其他方向去的,这时也都纷纷折身回转,又往北门的方向赶着去了。见状霸图这一行人也就跟着回望了一眼,又很快地回过头来,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走。见了这样的仗势,张新杰当下对韩文清轻声说:“轮回的人怕是到了。”

 

韩文清闻言轻轻一哼,还是一例的严肃神色,道了句“我只道是叶修又回来了,不然何至如此”,连脚步都不曾慢下分毫;张新杰见韩文清如此,还没再说,倒是见张佳乐眼中一下子尽是忍俊不禁之意,不由多看了一眼,说:“这石城风土也不知道如何养人。”

 

“掌教这话从何说起?”张佳乐反问。

 

“气色见好,心怀大开,想来是有好事。”

 

张佳乐全没想到张新杰竟是有如此一说,一愣之后,点了头:“喜忧参半。”

 

张新杰又朝他投去一瞥:“故人事?”

 

张佳乐还是点头,张新杰就不再问了。

 

石城这个地方,向来是民风淳朴,本地的女子也不比关外一些州县的女郎那样泼辣直白,但也不知道是近日来江湖人行走得多了,连女子都沾染了不少草莽豪杰的英气,还是如今的武林第一人着实是容光迫人,连这些娇怯怯的南方女子都能暂时一抛闺阁气,和江湖儿女们一起争睹周泽楷的真面目。

 

这厢无论男女都看得得趣,大胆的甚至解了随身的香囊佩玉往马背上的周盟主掷去,好在随行的轮回诸人对此是屡见不鲜,东西一朝周泽楷扔来,不劳盟主大人动手,早已有人替他把这些恋慕之意给拦了下来。要是此时魏琛在场,顶客气也能说上一句“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百花和轮回结了天大的仇怨,这可全是暗器啊!就是这么贵的暗器,韩文清怕是恨不能当下改头换面变作个玉面郎君,求个多多益善”——这时候一句话要是不让个三五人同时难过一下,魏琛简直是宁可不开口了。所以无怪他待不得石城,赶快越早走了越好。

 

这难道一见的热闹场面除了惊动了石城的年轻男女们,还有两人看得也正有趣味。黄少天倚在马上,一边把玩着马鞭,一边对身旁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马笑着说:“之前听说周泽楷长得如何好又如何青年俊彦武功天下无双武林第一人,这下总算有幸一见。古人说看杀卫玠,今日这算是扔死周郎吗?好了,人你也看见了,也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可以去了?”

 

听黄少天这样说,他身边的青年撇撇嘴:“十九郎,你这就是打发我了。不过你既然留在石城,我定是要赶回大郎君身侧护卫的。”

 

听他这样说,黄少天点头:“我们来青州到底是客,还是小心为上。待你去了折冲府,不愁没地方没人陪你伸展腿脚。”

 

“十九郎几时肯同我走几招就好了。”

 

“我虽然勉强算你半个师父,但将来你必然是要胜过我的唉唉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少年郎青出于蓝不是好事!”

 

卢瀚文当下就顶嘴:“你就是不想同我过招呗。”

 

黄少天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小卢,你我之间又有什么打头,真想打,哪天没事了放开手脚打一场就是,不过我是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拿冰雨才好。好了好了,快去快去,这几个月我还有人切磋,你是闲得骨头都痒了。我要是你肯定是巴不得赶快走,不然还想回去倒茶不成你要是真的喜欢了以后回去别的事情都不叫你做就叫你天天倒茶唉唉唉唉我这辈子也算是喝过五姓子给我倒的茶了值了值了。”

 

卢瀚文既然得了黄少天承诺,纵然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但毕竟不能放喻文州孤身一人,又不耐黄少天故意说这些最惹他自己厌烦的话,就掉转了马头,准备去和喻文州会合,临到走,还是忍不住说:“哦,大郎君说了,会猎之说是有人不懂事,你也别挂在心上,到时别拿这个做借口和人动手。”

 

黄少天还是笑:“又不是在我家地上打猎,我管他呢。就是机会难得,如果只有我和你家大郎君——说起来小卢你没道理,怎么我就是十九郎他就是大郎君我和他才差了几天当不得你一句郎君吗?——反正只有我和他我肯定是要跟在他身边的,但是既然当初你说要来,这时节就是你了。我们十日再见,记得给我留一枝茱萸花啊!”

 

卢瀚文见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大有回到凉州那一阵的架势,心知这一刻的黄少天其实正是戒备待发之际,顿时不再多言,马鞭一扬,打马就走:“十九郎,我去了,但天大的事情,不值得你以身涉险。”

 

黄少天望着这跟着喻文州与自己万水千山都走过的少年郎,依然是笑:“傻小子,哪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你我都不在他身边,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目送卢瀚文渐渐驰远直至终于消失不见,黄少天一扯缰绳,挑了条人少的道路朝着霸图分坛而去。门房对他那是记得熟了,一时间找不到张佳乐,就禀报了蒋游,然后由蒋游领着在偏厅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张佳乐疾步而来:“你不是说九日才来,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黄少天放下茶盏,起身说:“怕九日来就迟了。反正闲来无事家中生意也停了几天,就来看看老孙你啊。”

 

张佳乐看着黄少天的笑脸,脑中闪过不久前张新杰在密谈中说的话——“在京城我让长生库的管事把东西看了,市面上买不到这都罢了,看戳记应该是宫禁里流出来的东西”,于是说:“喻大东家还好?”

 

听见喻文州的名字,黄少天不免笑得更好些:“还好还好没什么不好。我离开青州前他还托我问候你一声,看你是不是好了。”

 

“有劳挂念,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早就好了。少天来得正好,门主与掌教也刚到,方才议事时蒋坛主说你来做客,掌教说曾经收了喻大东家的好茶叶,这次你来,一定要好生招待,不醉不归才好。”

 

“我说怎么今天一进门只见这一个个都好似木桩子一样挺拔得很,原来是韩门主来了啊。难怪难怪。老孙,可别说上次茶叶的事……”

 

黄少天听他言语,就知道韩张必是没告诉他上次这二人到访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果然这边刚难得的语气有个停顿,张佳乐立刻跟着望了过来,黄少天又一笑,一脸心无芥蒂地接着说下去,“韩门主上次同你们家张掌教一并去我店里赏光喝了杯茶,结果据说他们一杯茶没喝完我店里所有的客人影都不见了,还把掌柜的吓得半死,只以为是哪里打点得不好连霸图的门主都惊动了。”

 

张佳乐一想那个场面,历历在目之余,顿时觉得好笑,但也确未听说,便说:“蓝溪阁在青州风头甚健,谁能不去喝一杯酒呢?不过这是几时的事?”

 

黄少天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来也巧,就是我们比马的那天。总之我家请的那个掌柜就是本地人,等我回来直把贵门主活生生说成了个赛阎君,弄得我怪想见一面真人的可惜后来几次去霸图找你都没见过韩门主真容,没想到还是在这里见的,看来武林大会果然是个好东西什么人都能见得到刚才进城时正好有个好样貌的郎君也进城我还跟着看了好一阵子热闹。听人说他是武林的第一人,老孙啊,第一人又是什么个意思是说武功天下第一吗?”

 

自从打张新杰那里听说喻黄二人可能同官府脱不了干系,张佳乐再见到黄少天,就不免不动声色地审视起他来。可见他说完这些话后神色和言谈还是一如平日,实在不像作假,张佳乐又暂时收了暗中打量之意,接过他的话说:“那你必是见到了周盟主。盟主就是我们这些江湖人里领头管事的,要是有了冤屈起了纠纷,总要有个地方说理。而且凡事也都要有人牵头,不然群龙无首,总是不像样子。”

 

“哦,就是江湖的大理寺嘛,这下懂了。所以武林盟主真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张佳乐看他这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想了一想,也懒得反驳他了,只拣后面那句回答:“我不曾和周盟主交过手,不知道他武功究竟高强到什么地步。但人外有人,又不到性命攸关、不得不舍命一搏的关头,是否真是全无敌手,我说不来。”

 

“我这下可听糊涂了,那你们到底是怎么选盟主的?”

 

这些事又哪里是一言半语说得清楚的,何况张佳乐自己也没坐过武林盟主的位子,就说:“后日你与我们同去轮回那边亲眼看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甚好甚好。”得了这一句,黄少天居然真的不问了。

 

两个人说完一阵闲话,韩文清和张新杰这时也到了侧厅,不免又是一番寒暄。当晚接风迎客两宴合一,但真正的外人说来只有黄少天一人。好在他这个人从不畏生,明明席上不少人都因为韩文清在场几乎到了战战兢兢的地步,他只管与韩文清谈笑风生,哪怕后者始终一张黑脸,还是丝毫不足以打击他的热情。

 

张佳乐本以为既然黄少天既然孤身赴宴,席间张新杰至少会出言试探一二,谁知道张新杰席间出言寥寥,偶尔的几次开口,也不过是一些无关轻重的客套话,倒像是清白来作陪一般。结果这一顿饭吃下来,大多数人不敢开口,韩文清积威深重之余也不是善谈之人,张佳乐因和黄少天相熟不会和他抢话,到后来几乎只听到黄少天一人的声音。本来只他一人说话旁人几乎插不上嘴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挨到散席,经过这一番言语轰炸的霸图弟子神情恍惚如蒙大赦地走在就寝的路上时,再仔细一想,怎么就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虽然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黄少天的赫赫威名都在霸图石城分坛缭绕不去,但至少在这个惠风和畅的夜晚,他只是个喝得大醉的客人,正在张佳乐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走向客房。

 

张佳乐活到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喝得这样醉,又是为难又是好笑,搭一把手架着他慢慢地走。黄少天喝了酒,话反而少了,走出两条走廊一个字都听不见,张佳乐差点以为他是喝得迷了心窍了,黄少天却蓦地开了口:“……我回去要给掌柜的洗眼睛,韩门主哪里吓人?霸图里真正厉害的角色,这一晚上没说到十句话呢。”

 

听他这么评价张新杰,张佳乐倒是也不惊讶:“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这和醉不醉又有什么相干?”

 

“醉话当不得真。”

 

“不当真就多说一句。”黄少天顿了顿,“老孙,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的,张佳乐听完静一静:“一样的。你同我们倒是不一样。”

 

黄少天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忽地转过脸来,居然是在笑:“一样不一样又怎么说法,老孙,我是真巴不得和你们一样。”

 

“一样有什么好?”张佳乐也放慢了脚步,反问起他来。

 

黄少天望着幽暗的庭院:“快意恩仇随心所欲,有什么不好?活死人见多了,真叫人厌烦透顶。”

 

张佳乐沉默了片刻,终是说:“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确实没什么不好。”

 

黄少天这下干脆笑出声来,反伸出手来拍拍张佳乐的后背:“老孙,明天我们再去兴欣喝!”

 

张佳乐也一笑:“你还敢去!差点拆了人家的店。”

 

他们争执着走远了,笑声倒是经久不散。这时另一重庭院里,张新杰准时吹熄了烛火,在一片黑暗中轻声说:“这尊不请自来的佛,也不知到时如何送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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