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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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 十三 清辉

十三 清辉

 

 

 

说话之人不容迟疑地牵着张佳乐跑出了那条窄巷,又闪进旁侧另一条夹巷之内。两边都是高墙,宽窄绝容不得两人并肩通过,他就在前面引路,张佳乐背着黄少天在后头跟着,这巷子极长,简直望不到头,又因为太窄,只要一过午时就几乎漏不进光,于是前面那个好似蓦地化身作白日里的一抹幽影,这凭空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给他们这两个亡命的行人指一指路罢了。

 

可张佳乐看着他宽而平的脊背,不禁紧了紧手上的力气,也不知道是希望还是不希望这条路下一刻就能到头。

 

他们到底还是没跑出这条夹巷——跑到一半,巷子的一侧墙上竟然有一扇门,带路的那个一把推了开来,让张佳乐背着黄少天先进去,这才跟在后面反锁上了门。

 

原来是不知不觉之中跑到了城北,又被拖进了楼家的宅院。

 

看清此间景致,张佳乐前一刻刚刚定下的心更是平静得无以复加,好像这扇门一阖,无论是腥风血雨还是天涯孤旅,都给统统地关在了外头。

 

但这也是一瞬间的错觉。张佳乐很快察觉到自己这一停下之后,身上的黄少天动了动,他忙问正凝眉望着自己的、形容陌生的男人:“哪里可以安顿他?”

 

说完见他目光还是一转不转,又说:“都是少天的血,不是我的。”

 

孙哲平迈动脚步,一言不发地引他进了屋子。

 

进屋之后孙哲平把人从张佳乐背上卸下来,一看黄少天的脸色,当即伸手去探他颈上的脉象:“我先扶他上榻。金创药在西侧的几案上。怎么伤的?”

 

张佳乐一得出闲手,立刻就依言奔去找药,同时见缝插针地说:“孙翔用出鞘的却邪使了伏龙翔天。”

 

孙哲平当即明白了黄少天嘴角和张佳乐肩头和后背的血迹从何而来。他皱了皱眉,解开黄少天的袍子,想检查检查外伤究竟在哪里,可刚刚解开前襟,他整个人就静坐了下来。

 

这时张佳乐已经捧了满手的药回转到榻前,一句“微草和嘉世的药用哪种”都没说完,撞进双眼里的恰是黄少天袒开的上身,当即也怔住了——他自己也受过伤,救助过垂死之人,但从未见过有什么人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是层层叠叠累着伤痕,而且这些伤痕,全都不是新伤。

 

此刻黄少天那不知是不是说得上宁静的面容和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陈伤反差太大,张佳乐看清之后,再不忍看,急切地转开眼,不想孙哲平也在同一刻移开了目光。两人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一处,发现对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张佳乐又垂下眼,把手上的药摊出来供他拣选,枯涩地说:“有外伤么?”

 

“左胁下有一道,不像是却邪伤的。”

 

张佳乐这时也顾不得心中不忍了,凑上前坐到榻边检查完伤口,一时间脸上神色也不知是松了口气多些还是忧虑更甚多些:“幸好不是剑伤。但却邪出鞘,这剑气留下的伤,也不知道几时能愈合。”

 

“我看外伤不打紧,还是内伤受得更重。孙翔是谁?”

 

“嘉世的新掌门。苏沐秋去年冬天死了。”

 

两个人这时的注意力都在黄少天的伤势上,又在一递一递刻不容缓地说着话,直到陌生人的脚步声纷乱地传到门前,张佳乐才猛地意识到此处莫说不是南湖,连青州都算不上,刚要摸暗器,手就被轻轻按住了:“是楼郎君。”

 

果然这边话音刚落,楼冠宁的声音随着噼里啪啦的门帘翻打声一起响了起来:“夏师父!夏师父!你没同我去看这一年的武林大会可错过得多啦!真是好一场热闹,早知如此,我怎么也要混进场中去,唉,还是隔得远了,没看清楚好不可惜……”

 

楼冠宁自从听说武林大会要在石城开,就想方设法不惜千金只想跟着哪个小门派混进去亲眼一睹盛事。可他这一掷千金的决心还是没换来一席之地,他无法可施,又全不甘心,就伙同石城另一户姓钟的世家的子弟,重金买通庙里的僧人,悄悄登上浮屠,借着地势之高俯瞰就开在寺庙旁的轮回武馆,也算是差强人意,正看得越来越得趣,心里盘算着干脆自己也组一个门派来年也能去这武林大会上玩玩,本来还井然有序的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便乱了起来。

 

石城里的庙宇别的都比不得京城那些知名的大伽蓝,惟有这一座浮屠修得恨不能高入云端,使得许多在清江上往来的船舶常把它作为这一带的坐标。就着这样的地利,楼冠宁把会场内有人忽放暗器又带人离场的一幕看了个洞若观火,可惜还容不得他进一步心潮澎湃,轮回那边已然有人发现浮屠上有人,他则被怕坐地惹上武林恩怨的钟郎君连拉带拽地扯下了塔,不得已地回家来了。

 

但楼冠宁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西域生长,又经过军中的历练,对这样的场面到底觉得刺激多于惊恐,于是一到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兴冲冲地直奔孙哲平的住处而来。

 

在堂上没见到人又听到卧室一侧有动静,楼冠宁也不见外地一路走一路说,直到看见里间不止一个人,这才猛地一下顿住了脚步、剩下几个字也悉数憋了回去:“这……夏师父……?”

 

他为人豪爽,可并不傻,刚眼睁睁地看到武林大会因为两个人的陡然退场出了大乱子,现下家里平白多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伤了,就算是天下无巧不成书,也没有凑巧到这样地步的。

 

孙哲平见他进来之后就迅速沉默下来,只直勾勾地盯着榻上面如金纸的黄少不说话,便站起来说:“楼郎君,待我们上完伤药,这就走。不敢拖累郎君。”

 

楼冠宁看着他,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他刚从外面回来,但回来的路上隐约感觉到城里有人在找眼前这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且人数还不少。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去问他家这位深居简出的夏师父是怎么和这两个人牵扯上关系的了,只说:“不不,我只是想问这两位义士,是从哪里进的我家宅院?”

 

“从西夹巷的侧门进来的。”不等张佳乐回话,孙哲平已然接过话去

 

这侧门与孙哲平在楼家的住处不过一院之隔,楼冠宁点头,再看了看黄少天,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高声喊起下人来。

 

张佳乐当下心头一紧,又去瞥了一眼孙哲平。两个人这时都隔了一张假面皮,真要看神情又能看得出什么,好在眼睛是藏不住的,见他目光里并无紧张之色,张佳乐也就收起了暗器,一边寸阴不让地给黄少天敷药,一边只等看楼冠宁这又是在卖什么关子。

 

不多时楼冠宁的声音传进里室:“真是心思也不知道都用在了哪里,全无一点规矩。这重阳都过了大半日了,也没见给宅前宅后仔细扬水扫尘一番……还敢顶嘴!东西两侧的夹巷快去给我拿水仔细冲了……你家郎君我今日才找测字先生看了,说是最近家宅不宁,就是西侧有小鬼作祟,要时常拿清水浇洗祛邪……还不快去!”

 

张佳乐坐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不免目露诧异地望向孙哲平。这时外头楼冠宁已然吩咐好下人,再进屋看见张佳乐的目光,有点紧张地一笑:“洒洒水,血迹就看不见了。”

 

张佳乐恍然,也从榻边站起:“多谢楼郎君仔细。”

 

楼冠宁摆手,还是忍不住好奇,走上前来看了看黄少天。张佳乐刚给他上完药,衣衫也还未来得及掩上,这样一来,楼冠宁不免也看清了黄少天那一身的旧伤:“这……净是箭伤、刀伤……这位义士投过军?”

 

张佳乐摇摇头,表示不知。孙哲平这时又说:“这外伤就算了,内伤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尽早找大夫的好。”

 

张佳乐不由苦笑:“找谁?微草的高英杰?”

 

其实不必张佳乐多说,孙哲平也知道他们必是从武林大会出来,只是不知道黄少天的受伤牵扯出了什么,张佳乐又是为何带着他在石城奔跑,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竟从楼家附近经过了两次。但眼下黄少天伤情未定还在昏迷,贸然去找大夫恐怕引起他人的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风波,孙哲平不由得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才说:“他还有什么亲朋故旧么也在石城么?”

 

“有个兄长,在青州城开了爿酒楼。”

 

“酒楼叫什么?我去一趟。”孙哲平说。

 

“蓝溪阁。还是我去。”

 

“他中途要是醒来,举目没有相识之人,反而不好。”孙哲平看着他,“我去。”

 

楼冠宁在看一旁看了这么一会儿,真是没看明白这两个人是相识还是不相识,要是相识,怎的说话都不看对方,还全是冷冰冰板着个面孔;要是不相识,且不说这夏一眠居然大胆到就这么收留了两个让今年的武林大会都开不下去的麻烦人物,怎么连谁去青州一趟还这么纠缠不清,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去不得?

 

他想不明白,咳了一下,便插话道:“……呃,要只是青州,我派了个下人骑快马去就是。我家还有几匹好马……”

 

孙哲平不容他说完:“楼郎君,不该牵扯到你。这江湖不是只有侠气和快意,若是你因这事被无辜牵连,我如何偿还你这恩义?”

 

“夏师父不必这么说。”楼冠宁一笑,“但你这话我省得了。我什么也不做就是。马就在马厩,你与这位侠士商定好了之后,只管自取。”

 

孙哲平这时看向张佳乐,重又说道:“青州城内无人认识我。”

 

他目光坚决,张佳乐看着他,不再多说:“我在这里看着少天。若明天这个时候你带不回来喻文州,那我就带他先离开石城,找个地方先想办法治伤。”

 

孙哲平点头:“取个信物给我。到了也免了口舌。”

 

张佳乐便从黄少天腰间解下一枚佩饰,这佩饰他每次见黄少天都是不离身的,但直到今日才有机会看了个仔细。那只是一枚小巧的乌木便章,黑沉沉毫不起眼,隐约可见刻了个“越”字,张佳乐也没细看,转手交给了孙哲平:“城东蓝溪阁,东家姓喻。我这个朋友姓黄,叫少天。就说……孙千华仓促之间解了这枚印信,请他来一趟石城。”

 

他把印章交到孙哲平手中。指尖触到孙哲平掌心时,感到对方手心是暖的,不是鬼也不是幽魂,张佳乐一怔,接下来的话,真的再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事情交接清爽后孙哲平连行囊也不收拾了,倒是对楼冠宁作了个揖。楼冠宁久不见他这般客气,一怔之后会意:“夏师父你只管去。你的这两位朋友我一定会全力顾全。”

 

“他不是我的朋友。萍水相逢,能收留一阵已是高义,不敢再多牵连楼郎君。”

 

孙哲平看了看张佳乐,跟着点头:“虽然素昧平生,但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说完就转身出门去了。

 

楼冠宁全不清楚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他们其实心里都明白得很,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知道蒙的是谁——总归不会是他楼冠宁。但这时孙哲平已然走了,张佳乐又坐回床榻前去看顾黄少天,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又跟去再看了一次黄少天。

 

之前他的注意力全在伤势上,这次再一看,终于看出异常来,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声引来张佳乐探问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孙大侠,你这位姓黄的朋友,是开酒楼的?”

 

“他这件内衫用的是好锦缎,就是京城的大商人也没有敢这么穿的。”说完这句楼冠宁又补充了一句,“先父早年在西域经商,告老前是西域都护府的司马。行商事、军中事,我恰巧都略知一二。你既然是夏师父的……一见如故之交,我不敢不直言以告。”

 

张佳乐从未相信黄少天是什么酒楼的二东家,而对黄少天的真实身份,他也不是不曾猜测过。特别是今日见他用枪与孙翔的一战后,对于他出身行伍这一节,可说是再无一点怀疑,这才不得不出手把人救走了。而今听楼冠宁这么一说,张佳乐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黄少天,只不动声色地轻声说:“少天少年时在凉州住过。凉州尚武,各族混居,他又不拘泥小节……少年人,喜欢穿罗着锦也不奇怪。”

 

楼冠宁现在越看张佳乐,越觉得和夏一眠真是像,连脸上毫无表情的样子都是如出一辙。他想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不瞒孙大侠,我家也算是富甲一方,先父又有官身,但这身缎子衣裳,我也不敢轻易穿。”

 

“这是为何?”张佳乐这下真的有些诧异了。

 

“……我若是看得不错,这是衡州每年要上贡的素面缭缎,除了用供内宫使用,剩下的全用作王府、高门夏日裁衣的恩赏,市面上是绝看不到流通的。”

 

张佳乐垂眼:“楼郎君这是在说少天与官府有牵连?”

 

“不管有没有,这位小郎君胆子总是不小的。”楼冠宁笑了一下,“不瞒孙大侠,今日他使枪与人比武,我在浮屠上看见了。我听你口音,也有些关外腔调,却不知道可以冒昧一问是哪里人氏么?”

 

“在陇州住过几年。”

 

“原来如此。因为方才你说这位黄兄弟在凉州待过,就不知道孙大侠对凉陇两地的军中事知道多少……几年前凉州军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恰好姓黄,名字倒是不知道,反正传到西域这边,只说叫十九,也不知道是本名还是托名……倒是他的名号更有名些,被人称作‘夜雨声烦’,你可曾听过?”

 

“我四年前就离开陇州了。”

 

楼冠宁点点头:“那就是正好错过了。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

 

“这个称号倒很雅致。”张佳乐望了一眼黄少天,还是像怕惊动了他一样低声说。

 

在江湖人面前提起保卫边疆的英雄,楼冠宁也起了兴致,更有些自豪,言语间不再那么拘束:“其实这个称号是西梵军中先流传开来的,听说这黄十九很擅骂阵,长于攻心,但真到冲锋陷阵,却是勇不可挡,领兵过处枭首无数,放眼全是一片血雨,那些不通教化的蛮人在他手下吃亏多了,就给他起了个‘烦人雨’的绰号……后来传到这边军中,大概是有人嫌这三个字粗陋,便改成了‘夜雨声烦’,后三字不说了,夜字是说此人虽勇,真正用兵却是走轻巧灵活、又极务实的路子,譬如他擅夜袭,擅巧攻,蛮人吃他苦头多了,说他奸诈无信阴险毒辣,不是大丈夫真豪杰,唉,蛮子就是蛮子,哪里懂得这样的用兵之道又难又险,非真正爱惜兵士性命之人不会为之。”

 

他说得神往,不知不觉都眉飞色舞起来;张佳乐默默听完他最后一句“反正这两个名号说的都是此人,也都是一个意思,我只恨当时人随先父远在西域,不然真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方问:“所以那位夜雨声烦黄十九,用的是什么兵器?”

 

就在张佳乐坐听楼冠宁讲军中旧事时,孙哲平已然踏上了赶往青州的旅程,也几乎就在同一刻,听见屋外响动的喻文州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卢瀚文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大郎君大郎君,你说是不是好好的人在折冲府呆久了都会变成活死人?当年大春在凉州多豪爽一个人,这才一两年不见,再拉他比试,满嘴没用的废话,推三阻四各种艰难,领了个校尉,就输不起了么!也不知道十九郎几时回来,他之前在石城亲口许诺我了,说是回来无事要和我好好打一场!”

 

喻文州只是笑着注视着这因为仰慕夜雨声烦的大名、抛却出仕就有清流官品秩大好前景不要而专门去凉州前线投军的五姓子。当年孤身跑来时不过一个半大少年,不过眨眼工夫,已然是挺拔的青年了。就是和黄少天厮混得久了,从武功到用兵都学了这位前辈,现在眼看连说话的神态都越来越像,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忧。

 

因为想到黄少天说“活死人”的样子,喻文州轻轻笑了一下,一看卢瀚文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和人家比武又赢了,而且赢得还不尽兴,便指着一侧案上的茶壶说:“水在那里,先喝一点再说。”

 

卢瀚文取了茶盏牛饮了三大盏水,只觉得通体舒畅,正要再说下去,喻文州已然拿捏好节奏接上了话:“大春做事一直稳重,如今离了前线,职责不同,和往日当然不可再行一样的事。”

 

“可这样没意思啊。”

 

喻文州论年纪和他差不到一辈,但大概是认识卢瀚文时自己与黄少天都已经是青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一路看顾着他长大、直到独当一面,对他总是有几分长辈看子侄辈的宽容:“什么叫没意思?等青州事了,回到京城你领了别的职务,也不能同今日,或是在军中那样行事了。”

 

“我不领别的职务。”卢瀚文笑得满口白牙好不耀眼,“十九郎说不想再拿冰雨了,我懂他,谁想打仗呢!但是要是日后边关不安定,只要你们还去,我不管在哪里,也要去和你们一处的。”

 

喻文州笑着摇头:“这话说不得。这次出门前你阿爷阿娘来找我……”

 

卢瀚文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事,顿时一惊:“他们没对你说什么浑话吧!”

 

“家常话而已。就是后悔没早早让你去选千牛备身,或是待到成年领个三卫的职事,这才是五姓子该走的路子。”

 

卢瀚文对黄少天是崇拜,对喻文州则是敬重更多些,平素在他面前也是老实。但听到这一句,当即忍不住跳起来反驳:“别人拿身家说事就罢了,大郎君怎么你也说!五姓子又如何!五姓子当不得兵么!我就想去边关,不愿进宫提刀看门。”

 

这气鼓鼓的样子看得喻文州又是一笑,等他这一通发作完,说:“你爷娘的苦心你这时体会不得,我现在多少倒是体会一些。以前我和少天还在想,要是将来还打仗,我们若是再去不得边关了,还指望你能把冰雨接过来。但要是不打仗——不打最好——你又想报国,做三卫领清流官起步有什么不好?卫公这样的名将,一旦离了军中,相公之位也能做得,瀚文你既然总说崇敬卫公,学学安邦之计,也不是坏事。何况,我们为什么去打仗?”

 

卢瀚文这时只恨黄少天不在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喻文州对辩,正垂头耷脑不知该说什么,喻文州又说:“哦,再说,少天和我当年也是提过刀的。”

 

这句话说的卢瀚文一个激灵:“……大郎君你……?”

 

喻文州看他满脸不信的样子,笑着反问:“怎么,我弓马不如你们熟练,就选不进千牛卫了?”

 

卢瀚文正要顺势点头,又赶快知机地刹住:“大郎君你只是志不在此,哪里有学不会的?”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还是总角少年的这两个人穿着绿色的花钿绣服在宫中行走的样子,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能早生几年,也同他们一道才好。

 

这点旧事说完,倒让喻文州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这事虽说来也不过是两人幼年时的另一件琐事,今日再想实在说不得是什么大事,但想起时总是有些不快,他一垂眼,正要把这事抹了,恰见卢瀚文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显然是等他再多说一点他们做千牛备身时的趣事,于是说:“少天今晚要回来了,他拿你没办法,你让他说。”

 

说完喻文州望了一眼窗下的漏壶,心想,是该回来了。

 

孙哲平走后,楼冠宁便着令家丁严守门户,又想遣人去请大夫,后来转念一想,还是更怕走漏风声,又见黄少天的伤势还算稳定,本想着缓到明天孙哲平回来再计较,自己则为了防止闲杂人等生疑早早去陪母亲过节,只留张佳乐一人守着黄少天,可不想一到下半夜,黄少天就发起热来。

 

他受伤之后一直昏迷无声,热度一上来,倒是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话。因为没有楼家的其他下人伺候,这些换药打水的杂事全落在了张佳乐身上,又因为满心戒备,始终坐在榻边扣着一把暗器,这一夜就把黄少天病中的胡话听了个透,只听他翻来覆去说什么冰啊鱼的,又在说蓝雨,说着说着满面通红地又睡着了,睡容简直孩子气。张佳乐听了半天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思来想去半天,就觉得冰是他发热烫得厉害,鱼多半是在叫喻文州,他又是京城人,也许和蓝雨阁有些什么纠葛,如今一病,稀里糊涂全喊出来。

 

这一晚张佳乐一半心思在黄少天身上,一半则在听楼府外的动静——入夜之后他不断地听到有人在这一带出没,听步法,除了霸图之外,各大门派都有人,显然是在找黄少天,或者再多加一个张佳乐,可见白天里的动静余波不仅仍在,而且势必要绵延一阵。好在楼府这一带多是本城的官宦宅第,江湖人士就算是有心找人,这时也不愿打草惊蛇,借着一点所谓“灯下黑”的运气,这一晚竟给张佳乐无惊无险度过了。

 

第二天天一亮,城门刚开,孙哲平就回来了。

 

再见到张佳乐也还是一句寒暄都没有,只说:“没有蓝溪阁。”

 

张佳乐一怔,收了暗器站起来:“没有?”

 

“楼阁都在,匾已经摘了,只有个伙计守在那里,说几日前盘抵出去了。”

 

张佳乐被这变故说得一时也没接上话,又去看了一眼黄少天。他想的是昨天在武林大会上,黄少天还笑嘻嘻地同自己说要一起回青州过节,那时根本提也没提蓝溪阁关张的事,可孙哲平说蓝溪阁没了,这必然不会有假;他再想到稍早前和楼冠宁的一席话,顿时心里一个咯噔,说:“那青州城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兵士比石城多。也不知算不算动静。”孙哲平说完就去看黄少天,“发热了?”

 

“嗯,烧了一晚。天亮好些。说了半晚上梦话,提到了蓝雨。”

 

“说的什么?”

 

“没什么,就是翻来覆去喊这两个字。”

 

“现在蓝雨又是什么格局?”

 

“被新主人买下后做的还是酒楼营生,也不像和江湖有什么瓜葛。”

 

“新主人是谁?”

 

张佳乐只摇头。

 

“这一夜有什么动静没有?”

 

张佳乐淡淡说:“不太平。”

 

“进城时我看有人守在北门口,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喻文州找不到,蓝溪阁又没了,你做什么打算?”

 

在孙哲平去青州的这一夜里,张佳乐已然思量过接下来要如何行事。只是当时他没想到这蓝溪阁能平地消失,于是一听孙哲平问他打算,他犹豫了一下,说:“石城找不到大夫来给少天治伤,他要是一直烧下去,怕有后患,我得带他出城去。”

 

“去青州?”

 

“蓝溪阁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青州怕是去不得。”

 

孙哲平点头:“那就去隔壁州县,先离了石城,看看大夫再说。伤处还流血么?”

 

说到这遭张佳乐眼神一黯:“恐怕还是划到了。”

 

言下之意听得孙哲平也沉默下来,片刻后说:“去趟京城吧。他梦里喊蓝雨,说不定和蓝雨有什么往来,再不济,也能去京城的微草堂看一看,也不知道这时节是他家的谁在。”

 

“王杰希在京城。”张佳乐轻声说。

 

孙哲平说的其实张佳乐也不是不曾想到过,只是带着个重伤之人,从石城到京城,这一路奔波,如果黄少天中途伤势有了变化,恐怕不妙,还是先找到喻文州要稳妥得多——不管这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何淌进江湖的这一滩水中,喻文州总归是不会害了黄少天的。

 

可偏偏喻文州、连带着蓝溪阁,就这么一夜间销声匿迹了。

 

他犹在苦苦思索,想从以往和黄少天的言语往来中找出其他可能的线索,这时楼冠宁走了进来:“……听说夏师父一个人回来的?人没找到?”

 

孙哲平对他摇头。

 

楼冠宁又去看黄少天,不过一夜不见,整个人的气色已然大不一样,他也一下子焦虑起来:“这……还是去请大夫来看看吧?管他的,就算是寻常百姓家,也会有头痛脑热,要看大夫的!”

 

“谢谢楼郎君好意。不瞒楼郎君,所谓久病成医,我也能抵半个跌打大夫,但少天这伤,寻常大夫来了也是白费,恐怕还徒添牵连……昨晚楼郎君睡得好么?”

 

楼冠宁被最后一句乍一听全不相关的话问得一愣,片刻后说:“还好。”

 

“昨夜石城里很不太平,有人掘地三尺地找人,只是托贵府家大业大的福,我们勉强躲了一晚。今晚未必就有这样的运气了。”说到这里,张佳乐清澈的双眼转向楼冠宁,“我想今日带着少天出城,往京城的方向走。只是石城的眼睛太多,出城怕是不易,就想借楼郎君家的车马一用……”

 

楼冠宁大惊:“他伤成这样,京城距此地差不多有一千里路,如何能鞍马劳顿?就算是能到,大半条命也去了,这不妥当。”

 

“留在此地,也不妥。”

 

楼冠宁正想说自家有隐秘地窖,大可供二人藏身个十日八日无虞,待到风声过去再出来。但转念一想,双目忽地一亮:“不是我不收留二位……不过孙兄,你怕水吗?”

 

张佳乐摇头:“不怕。”

 

“这位黄兄呢?”

 

“这倒不知。也不怕吧。”

 

楼冠宁轻轻一合掌,喜道:“我本想说你们若是怕牵连外人,大可以在我家地窖暂时藏身,那些人找你们不到,也不能一辈子留在石城守株待兔,顶多一旬,也就散了。但有这十日八日的工夫,还不如沿着青江转到南运河,再沿着广通渠往京城去。这段时间恰好顺风,顶多十几日,也到了京城了。”

 

水路比陆路平稳,对于伤者有利得多。但水路又不比陆路轻捷,无法一车一骑就这么上路。楼冠宁看张佳乐的双眼先是一亮,继而又沉思下来,又说:“孙兄可是担心船和舵手么?这大可不必。我有个朋友,家里有的是船只,我这就请他安排去。你且安心,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就是再留不住恨不得立刻去找朋友安排的架势。张佳乐看着他几乎说得上雀跃的神色,心中感动,也就不再多说,由着楼冠宁去了。他这一走屋里立刻又只剩下他与孙哲平二人,到这份上,公事和他人的事似乎都说尽了,私话又无从去说,张佳乐静静站了一会儿,开不了口,几乎是庆幸此时还有个黄少天可以照顾了。

 

他先是给黄少天擦了把脸,又拿细布蘸着茶水润了润他因为发热而干裂的嘴唇——这些事情张佳乐做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做得挺好,但到底是没怎么照顾过人,看在孙哲平眼里,就觉得笨拙得很。笨归笨,孙哲平一直没打断他,默默看了片刻,见他抿着嘴唇没有一丝要松懈的样子,也不再多看,转身找了个避光的角落,靠墙角坐下,自己补眠去了。

 

睡了一会儿又被送朝食来的下人给惊醒了,两个人隔着茶几默不吭声吃完这一顿饭,张佳乐放下碗筷后想再给黄少天喂点水,这时听到茶几对面传来声音:“你睡一刻。我来。”

 

不等张佳乐答应孙哲平已然离席朝黄少天走去。不仅给喂了水,干脆连汗透的身子也给一并擦了,他做得轻车熟路,又专注得很,好似再无第三人在场一样。张佳乐看着他的背影,强撑了一晚上的注意力只觉得这一下都可以散了,就不说话了,也去了那个避光的角落,本来想只眯一会儿就来换手,可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到听到楼冠宁的脚步声才猛地醒来,醒来看看更漏,也不过是刚过一个时辰。见二人都在楼冠宁便说:“都安排妥当了。从小钟家走,他家有水道直通青江,从他家出城,连城门都不要经过。孙兄准备几时动身?”

 

“既然安排妥当,那还是越早越好,免得横生枝节。”

 

“这样也好。”楼冠宁点头,“我已让家人备好了女眷出行用的车马,等一下二位还请委屈一下,到了我那朋友家就稳妥了。”

 

“多谢……”

 

楼冠宁连连摆手,笑着说:“不必说,真不必说了。”

 

张佳乐一愣,沉默地点点头,真不说了。

 

与楼冠宁虽然没再说,张佳乐犹豫片刻,还是对转过身来对孙哲平说:“……夏兄,多谢你高义搭救,某感念在心,大恩不敢言谢,就此别过。”

 

他行了一个极郑重的揖礼,起身后看了一眼不言声的孙哲平,又俯下身去磕了个头:“保重。”

 

张佳乐作揖时孙哲平没动,见他下跪,忙跟着也如样回礼:“嗯。”

 

楼冠宁本以为二人无论如何都会同行,没想到这竟是在诀别了,还如此郑重其事,真是看得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可这两人站起来后依然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死样子,张佳乐再没去看孙哲平,径直去榻边把黄少天背了起来。

 

楼冠宁百思不得其解,连连拿目光示意一旁的孙哲平,可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就好像无所感一般站在原地,由着张佳乐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这两人一人走得坚决一人毫无挽留之意,楼冠宁无法,还是追着张佳乐去了。他把张、黄二人安顿进车马,自己骑了匹极招摇俊俏的凉州马行在前头,又有七八个侍女和更多的家丁陪护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往城西北的钟家而去。

 

他们走得招摇,自然引来许多闲人围观,因想着张佳乐的话,楼冠宁也就多留了几分心眼,时不时暗中留意,果然见到人群中夹杂着一些有工夫在身的青年男子,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马。

 

但看归看,到底有这么婢女环绕,又是用的女眷出行的车马,这一路倒是平安。进了钟家之后钟千离已经在自家开凿的连通青江的水道边等着,一艘轻便的篷船也停在一旁。

 

这钟家也是本地的富户,做的是漕运生意,最不缺船,早前楼冠宁上门来找他要船要人,对他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眨眼间就已准备了一艘快船和得力的舵手船夫在青江江面上候着,又安排了自家一个最贴心的老船夫等着驾船送人出城。

 

钟郎君昨日同楼冠宁一起看了武林大会,看见楼冠宁送了两个人来,其中还有一个伤着,脑子一转,当下惊叫:“哎哟我的乖乖!老楼你这可……”

 

楼冠宁望着他笑:“怎么!这点事还怕?”

 

钟千离飞快地望了望张佳乐和他背上的黄少天,咽下一口气:“好歹先说一声!”

 

“说了怕你瞻前顾后,延误了。”

 

“我是这样婆妈的人?”

 

懒得与他计较,楼冠宁一边扶着黄少天上船,一边随口问:“唉,老文呢?”

 

“你刚走,他被他阿爷叫回去了,说是折冲府那边传了令来,要调府兵来换守城防,今日就要布防完毕。”

 

他们说的老文全名文客北,是本城县令的长子,平日里也和楼冠宁几个戏耍作一堆。楼冠宁听钟千离这么一说,当即皱眉:“好好的,这是在做什么?”

 

“他走得急,只说了一句那边的都尉要找个人,可具体是谁石城这边也不知道,据说是鱼符兵书都出来了,也不知是有什么人物在,总之全乱了套了。可真别说,也不知道最近这石城是谁家的祖坟冒青烟,什么事情都积到一起了!”

 

钟千离这边说个没完,楼冠宁和张佳乐飞快地一望对方,还是楼冠宁问了:“本地折冲府的都尉姓什么?”

 

“好像是姓梁。” 

 

“有没有姓喻……或是姓越的?”

 

钟千离苦苦思索,只能摇头:“这个真的要问老文。他说晚上再回来。”

 

楼冠宁又去问张佳乐:“孙兄,你看……这要不要等一等,再看?”

 

“不知对方底细,夜长梦多,还是走。”

 

这顾虑也有道理,何况张佳乐与他楼冠宁出身不同,事态未明之前不愿和官府交往过密不足为奇。楼冠宁想到这一节,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是早动身得好。我在京城也有……”

 

张佳乐止住他的话:“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劳动楼郎君和郎君的朋友了。这已经是受了你们天大的恩惠,不知如何能报。”

 

钟千离这时缓过劲来,也凑了个话:“这位大侠,说不定将来我们也都去江湖走一遭呢。到时候都是江湖兄弟,可不要再这么见外啦。那你们快走,不要耽误了这位兄弟的伤情。冠宁说你们求快,船上我只备了十五日的水米,算风向航程怎么也够了。但一途有的是码头买水米,我也另备了些银钱,以防你们要买。”

 

楼冠宁说:“伤药和银钱我也备好了。总归一路平安,这才有再会一日。”

 

张佳乐跳上船,站稳后看着楼冠宁,好一阵子都没叫船工掌舵。楼冠宁察言观色,到底还是笑了一笑,问:“孙兄还有什么想交待的?”

 

张佳乐想了一想,也飞快地一笑,终是轻轻摇头:“那位夏兄,他左腕怕是也有痼疾,比右手的外伤还要麻烦些……哎,不说啦,楼兄如此周到仗义之人,是我多嘴。”

 

楼冠宁正想着从未留意更没听夏一眠说过这层伤势,张佳乐已然轻轻拍了拍船工的肩头,一篷轻舟登时如离弦的箭一般顺着青江去了。

 

这一路船借风势,很快就出了城,汇入了宽平的江面,竟是比想象中还要顺遂得多。秋风吹得张佳乐的袍角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看一看已经被渐渐抛离身后的石城,抑或是城内的人,只是站在船头,任由着小舟送自己和黄少天往那艘更大的船而去。

 

秋风和江水声中他想起过去并没多久的那个夜晚,又好像已经隔得太远了,那时黄少天望着秋江唱歌,“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如今黄少天在,他也在,还是同一条江,却又都不同了。

 

他想着这个,不知不觉离钟家的船越来越近,渐渐地看见原来那艘船上也有人立在船头远眺。风急浪高,那立在船头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来人背着手望向他们所在的这一块江面,风雨拂面,一身飘然,一柄重剑背在身后,只等他们上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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