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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 终章 繁花

二十 繁花

 

 

雪花静静飘落,每一片都是饱满而明亮。

 

陶轩一身狐裘,抱着手炉,站在台阶的尽头,沉默地看着山门下的这一场打斗。

 

无人知他何时来,又看见了什么。

 

嘉世上下亦被惊动,黑压压的人群,早已一层层地围在了剑气之外。

 

他走在满地血污之中,锦裘拖地,华履委尘,诸人无言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目送他向今晚这一团混乱的中心走来。

 

张佳乐被却邪的剑气反噬,正五内沸腾,但看见陶轩的一刻,还是在孙哲平的支撑下扶着孙哲平的剑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白衣早已换了颜色,但双眼一如他刚刚点亮嘉世山门前的火把时一样,连言语也几乎没有一字的更改——

 

“百花张佳乐,烦请陶长老为百花澄清一桩冤情。”

 

陶轩沉默地望了他们许久,动了动眉头。朗声说:“天下皆知,杀人灭门的是官府,孙张二位大侠何故来我门内闹事?你们被赶出师门,又担负着这样的仇怨,所幸没有闹出人命,我嘉世不与你计较。天下的狗官杀不完,二位请自便吧。武林同道自杀残杀,传出去教人笑话。”

 

张佳乐看着他:“陶长老好干净的一双手!”

 

“我陶轩不曾动武已有多年,虚领一个长老的位子,自认手确是干净的。”

 

“行了老陶,借一步和我说几句吧。”

 

叶修蓦地一插话,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他。有人已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一声“叶盟主”卡在嗓子里,到底又咽了下去。他平素深居简出,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也不惊不慌,朝着陶轩走过去,点点头:“差不多一年没见了,打了,又不打了,你也出来了,你不肯答他们的话,那我们就说两句吧。”说完手便轻轻往陶轩后心一扶。

 

嘉世诸人见叶修不经意间出手就已制住陶轩,当下都变了脸色,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是实在猜不出叶修有何动作。

 

孙翔恨道:“叶盟主,嘉世是你师门,你助外人挟持长老,传出去不怕人唾骂么!”

 

叶修轻轻一牵嘴角:“哦?嘉世是我师门?”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陶轩——当初他赶回嘉世奔丧,丧事一毕,陶轩便问他,苏沐秋已死,你又心神大乱,凡事不比往日,这嘉世的重担,由谁来挑?

 

再说,孙翔已然长成,又是不世的奇才,少年人总要经些风雨历练,日后才好担大任。

 

第三句则是,沐秋身故,沐橙才服了药,也不知身体几时能好,你一心向武,本也不愿打理杂事,不如也歇息几日,有闲心便教习指点年轻一辈武功,其余琐事交给孙翔这一辈的年轻人去做——新掌门无佩剑不像话,吞日自然是要留给沐橙的,至于却邪……你看呢?

 

往事历历在目,叶修想罢这一遭,倒点点头:“确实曾是我和沐秋、沐橙投身之所。孙掌门,我已不再是嘉世门下,今日来,只是想同故人叙旧。就让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刘皓在一旁喝道:“谁不知你对长老怀恨在心,谁知道你会下什么毒手,怎能容你!”

 

叶修笑着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手上的却邪,道:“那你们来拦我看看?”

 

便没人再说话了。

 

话到这份上陶轩略一颔首:“你虽不再是嘉世门下,但你我昔日情谊不改,别说几句话,就是几千句,也还是可以说的。”

 

言罢笑了一下:“我听到那么难听的琵琶,就知道必是你来了。”

 

“哪里能说得上这么久。”叶修顿一顿,“请陶长老指路吧。哦,沐橙,我与陶轩说两句话,你看顾着我那两个朋友……还有那个谁,看了这么久热闹,可以出来了,别好像就是我叶修一个人的朋友似的。”

 

说完再不回头,跟着默然无语走在前头的陶轩去了。而在他们的身后,苏沐橙执着吞日,和不知何时起从暗中缓步踱出的魏琛一道,一左一右牢牢地互住了孙哲平与张佳乐。

 

对瞪着他的张佳乐一笑完毕,魏琛摸了摸乱糟糟的下巴:“乐哥儿,老夫真拦不住他啊!要算帐找他,找他!”他话说得轻松,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却是与这语气截然相反了。

 

张佳乐见陶轩走远,又有魏琛在耳旁喋喋,愈是血气上涌难以自抑,他紧紧握住孙哲平的右手,感觉冰冷的手背正贴着自己血汗腻作一片的手心。这时,他身边人也缓过一口气,终于沉沉开口:“孙某侥幸未死,忍辱偷生至今,便是想请嘉世诸位认一样东西。如今陶长老虽然不在,但诸位都在,那就一并看了吧。”

 

说完他也不等旁人再说什么,从张佳乐手心里抽出手来,慢慢地解开包裹住右手的布条。

 

张佳乐一看脸色剧变——不知什么时候起,孙哲平居然自行停了药,由着这伤势不去愈合。

 

雪不知不觉转大了,雪光衬着火把的光芒,照得这一块亮若白昼。嘉世上下多是学剑法的弟子,只要目力足够的,都不难看出孙哲平手上是剑伤,要是功力再深厚些的,则都在看清那穿掌而过的伤口的一刻暗暗变了脸色——却邪是一枝比寻常宝剑更长也更窄的剑,嘉世门内学一叶之秋这套剑法的弟子佩剑也大多仿却邪而制,久而久之,随着嘉世名满天下,江湖其他门派中使这窄剑之人也就渐渐少了——仅存的几个无不是名满天下的武林名宿,年纪都一大把了。

 

那因为陶轩献身又被叶修挟持着离场而陡然纷乱起来的场面,瞬间复又沉寂了下来。

 

此时叶修和陶轩已然走到了一个僻静处,两人并肩而行,都走得不急不徐,却始终没人开口。其实论此时天色,像极了若干年前他们认识不久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雪夜里大家都是一身单薄衣衫,然而青年人说到兴起,皆是热血沸腾,谁管上这些微末细节?不过是彻夜一席对谈,隔日叶修和苏沐秋便带上苏沐橙,随着陶轩往嘉世去,从此拉开了嘉世称霸武林数载的鸿图大幕。

 

可也就是翻覆手间,天色依然,人已变了。

 

他们离人群越走越远,漫天风雪迎面而来,叶修还是一身布衣,步履轻健,却邪至锐,雪花落在剑刃上,顷刻就融了,一点痕迹也留不下。他的人也像却邪。反倒是身边的陶轩,虽然重裘在身,反而像是个活生生的雪人了。

 

“五十步内除了你我连鸟雀都没了。”叶修停住了脚步,“老陶,人家有备而来,死也要死在嘉世门口,你躲不过去了。就算我没到,沐橙出手不及,他们人死在阵中,百花的门人也会找来,天网恢恢,里子都没了,面子就省省吧。”

 

叶修既然站定,陶轩也跟着站定了:“我没动手。”

 

“笑话,这样的脏事,还要你亲自动手?是谁?”

 

“官府。”

 

叶修轻轻笑了起来:“真没意思了。好吧,官府就官府,孙哲平要去杀人,自然不会杀无辜的人。只是,你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陶轩轻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倒是很奇怪一般望向叶修:“天下第一,你以为真是打出来的?魏琛自己惹事,祸害了蓝雨,惹来官府疑心,整座蓝雨说倒就倒……”

 

“……蓝雨之事也有你?”

 

“还真的没有。”陶轩摇头,“但是我却要谢谢魏琛。没有蓝雨,怎能攀牵上百花?我和百花没有旧怨,要以个人论,我还颇钦佩孙哲平。只是他们家无论南北,门派位置都不好,要是像霸图、轮回,都离官府天远地远,那就自然鞭长莫及了。”

 

说完他一笑:“蓝雨自取其祸,百花嘛,我也不过是看着风势轻轻推了一把舟,这也不可?那时你和苏沐秋也在我门内站稳脚跟,拦路的石头都去了,这天下第一,不是我嘉世,还能是谁?”

 

叶修之前还看着陶轩,听到这里,已经连看也不愿再看他了:“官府替你杀人,好处你全担了,移祸江东,真是高明。只是这样的天下第一,得来有什么好处?”

 

“之前没得过,就觉得处处都好,拿到手了,的确没什么好处。高处不胜寒,还惹来官府打眼——”

 

叶修收起懒散疲沓形状,平静地说:“自取其祸。”

 

陶轩扭过脸来看着叶修:“引虎入户,怎么不是自取其祸?那就不要了!嘉世这第一是你们挣来的,没有你们,自然偃旗息鼓了。苏沐橙被人算计,她没死,倒先去了个苏沐秋——这比她死了还好——就是我没想到,苏沐秋一死,你也没了魂,孙翔暴烈,又长成了,天时地利人和无不齐备,让轮回坐这水里淋火上烤的第一去,我是不要了。”

 

他说得又是厌倦又是兴奋,仿佛丢下了什么惊天的重担。叶修本已不看他,听完这一遭,又转过目光来:“谁给沐橙下的毒?”

 

“你这一年里难道没找出来?”陶轩嘴角一扭,便有了几分嘲讽意味,“苏沐橙为何会中毒?谁敢给她下毒?谁能给她下毒?王杰希常年住在京城,只有那时要去昆仑?我说过了,天下第一,难道全是打出来的?难道这么做的,全武林真只我一人么!”

 

“你心地恶毒下作,别把他人也想得和你一般龌龊。”叶修面色一冷,肃然道。

 

陶轩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摇摇头,嘲讽之意愈重:“寻药不是你去,就是苏沐秋去,你不舍得他去,自己去了,他就死了。若你让他去,你会用自己的命换苏沐秋妹妹的命么——幸好去的是你。”

 

叶修垂下眼,半晌后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从未分开过,路途艰难遥远,肯定是我去。”

 

陶轩轻轻击掌:“感人至深。求仁得仁。”

 

“做出这样的事,你怎以为能瞒得下去。”

 

“孙哲平当初若是死了,谁能知道?苏沐秋和你一死一走,再过个三五年,孙翔坐稳了位子,我便金盆洗手,连江湖都不沾了。没想到该死的不死,走了的又回来了,老天薄待于我,还有什么好说。”

 

“不该死的也死了。”

 

“未必不是死得其所。”

 

叶修这时心中一片明澈,已经懒得再同他多说一句,把却邪抛在雪地里,折身往回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锐器入体的声响,这声响叶修多少年来早就听惯了,但这一次,只觉得牙酸,停下脚步一回头,只见一蓬血洒在雪上,在夜色下看来,全是污黑的。陶轩下手时并未留情,半个颈子几乎都被割断了,一双眼睛死死睁着,望着天空不肯瞑目。

 

叶修并不觉得如释重负,也无一丝内疚,亦无欢喜,只是走了。

 

不想待他回到山门,那边也刚杀完人——孙哲平从刘皓后背抽出剑,冷冷望着死寂一片的自孙翔为首的嘉世众人:“这猪心狗肺,拿回去祭我师门我还嫌脏。当日陇州之战趁夜伏击的,还有谁!”

 

他满身浴血,近于气竭,然而神情凛凛,目光森森,无一丝退让可欺之态,张佳乐站在他身旁,两人就是一双起死的冤魂,今日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来嘉世索命了。

 

叶修看苏沐橙手里握了什么,走过去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个染了血的剑绦,因为时岁太久,血迹早已成了发黑,他看看孙哲平,又看看苏沐橙——后者神情严肃地冲他略一点头,叶修又是刚从陶轩那里回来,登时全明了了。

 

这剑绦并没有门派标记,也无佩戴人的姓名,按理说实在是个无主之物,只是陶轩以前做的是绸缎的买卖,嘉世门内零碎丝线布头太多,苏沐橙手巧,曾经为叶修和苏沐秋都打过不知道多少剑绦,后来嘉世门内爱慕仰慕苏沐橙的弟子众多,渐渐的每到生日或是立下了什么功劳,年轻的弟子们都会红着脸请橙姑娘也为他们打上一个,佩在剑上行走江湖,好不风光。

 

苏沐橙手中捏着的,正是她自己亲手打过的剑绦。

 

天长日久,她手下经过的东西又多,自然不太可能记起到底这是谁的。孙哲平待众人看完剑伤,又扔出这个东西,这才让她想起几年前,刘皓和几个嘉世门内的嫡传弟子曾经奉陶轩之命出门大半载,回来时百花的祸事已然过去数月,那时嘉世刚刚兴起,叶修才赢了韩文清,大家见同门远游归来,只是欢喜,想也不曾想到自家弟子,会与百花遭难有任何牵连。刘皓那时同她说,做事不仔细,把苏姑娘亲手编的绦子遗失了。她就为他后来寻空再打了一个,这件事就揭过了。

 

刘皓用的就是窄剑,剑虽不是苏沐秋当日亲炼,可铸剑所用的金石,却与却邪、吞日相去不远——一旦入体,伤势难愈。

 

彼时剑绦一出,嘉世诸人早已哗然,刘皓更是变了脸色;魏琛是眼里一点沙子也掺不得的,一见到异状,立刻示意孙哲平留意。孙哲平也不废话,当即问他:“我满身剑伤,手伤至今未愈,便是人证;御史台夜审那姓何的畜生,签字画押一应俱全,他亲口指认嘉世出手,更有这我从夜袭之人剑上扯下来的剑绦,俱是物证;你且答我,当日陇州夜袭百花的蒙面人里,可有你一个!”

 

这一问直有崩云之势,听得人耳旁嗡嗡乱响。刘皓本欲狡辩,可在孙张二人的注视之下,竟无法开口,左顾右盼之下,没见到陶轩,他只得跟着大喝一声:“无耻败类,竟敢辱我门派清誉!”

 

喝完拔剑便冲向孙哲平,孙哲平见他满身杀机,不避不让,猛地拔起柱在雪地里多时的重剑,用尽身上最后一分力气,朝着刘皓直直掼了过去——

 

肝脑涂地,血溅三尺。

 

叶修回转时,孙哲平已经把剑从刘皓的尸身上拔了出来。

 

他问了三次,无人作答,亦无人敢答——无人看不出无论是孙哲平还是张佳乐,此时均是难以再战,他嘉世上下,哪怕是一人一根手指头,也能把他们给戳死了——就算是叶修,也未必能拦得住。

 

诸人皆望着孙翔,等他这个掌门发令。无论是战是退,总要有个号令。孙翔的目光阴晴不定地从孙张二人身上转向苏沐橙,又转向魏琛,最后定在叶修身上,终于嘴皮一翻,沉沉问:“陶长老呢?”

 

“后山松树林里。”

 

“为何只你一人回来!”孙翔脸色一变,忙传令,“快去寻陶长老的下落!”

 

不消片刻,那领命而去的门人哭着飞奔回来报丧,很快陶轩的尸体并却邪一并被抬到了山门前。孙翔看了尸体,知道是自尽,脸色更加难看,而陶轩平素的心腹见他死于却邪,当即就哭骂开来:“叶修!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当年你一名不文,叫花子一样投奔到我嘉世,是谁收留了你,委你重任,又推你做了盟主之位!你是什么心肝,竟然杀死陶长老!我……与你拼了!”

 

他骂完抽剑就拚杀过来,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叶修见陶轩虽死,却有人为他拼命,顺手抽了苏沐橙的吞日,剑不出鞘,隔空点了他的穴道,淡淡说:“他事败自尽,我不杀他。他自己死了,加诸嘉世的羞辱却是难以洗清,懦夫。”

 

“你……胡说八道!叶修,我技不如你,要杀便杀,但我绝不容你羞辱陶长老!羞辱嘉世!”

 

叶修隔着乱杂杂的人群看了一眼陶轩的尸体,微微摇头:“陶轩,早知今日,你还下这招脏棋吗?”

 

低语完这句后,他看着互相扶持、但已经摇摇欲坠的孙哲平和张佳乐:“老孙,陶轩已死,伤你的仇人也死于你剑下,你还要一一找出仇人,手刃而后快?”经过这一场恶战,他依然中气充沛,字字句句,无论远近都清晰可闻。

 

“认一个,杀一个。”

 

“如若都不认呢?”

 

张佳乐和孙哲平对视一眼,替他答了:“蝼蚁尚且偷生,他若是良心得安,背着这样的罪孽也能苟活下去,那便由他。他若领死,我们自会成全。”

 

孙翔自陶轩尸体边拿回却邪,擦干净血后指着孙张二人:“我门下若出了这样的混帐事,还需要你们成全!你二人并着叶修闯我嘉世,逼死陶长老,就凭着这一点稀里糊涂的剑伤,大闹了这一场,还留下这样的污名与我们,真是了不得的口气!陶长老虽死了,但我嘉世上下,又岂是你小小百花可欺负的!”

 

魏琛袖手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听到这里,从怀中掏出离京前喻文州给他的夜审卷子,画押签字官印一一都在,掷给孙翔,说:“孙掌门,陶轩一时贪念,给嘉世蒙下的污名,怕是十八辈弟子行善积德才勉强清偿得。作恶偏又贪生,使了这样的剑阵来对付讨清白的人,可还要一点脸面吗!现下嘉世上下死伤成片,他倒好,自己死了,天底下真有这样便宜的死法,我魏琛还想讨要一个呢!”

 

孙翔草草读完,当即脸色铁青地把这卷子捏作一团,想大吼一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勾结官府,如昔日蓝雨、百花灭门一样灭我嘉世”,可一想蓝雨和百花的苦主可不是就在面前,这句话也就只能硬生生咽下去了。

 

嘉世门众先遭张佳乐闯阵,又有刘皓、陶轩身死,无人不是义愤填膺,只恨不得把眼前这几人统统诛杀了才好。可是后来见叶修出言,蓝雨阁的前主人现身,而自家掌门在读完那不知是什么的卷子之后,羞辱之色远远甚于义愤,转念一想,不免猜测起难道这二人口中的冤屈竟真是陶长老所为不成?

 

正在众人心思飘忽之时,张佳乐扶着孙哲平动了。

 

顿时又是一片兵器出鞘声,可张佳乐看也不看,咬牙背起孙哲平,对他说:“孙师兄,咱们的仇算是报了么?”

 

“没有亲手杀了陶轩,总是便宜了他。”

 

“可他太脏,还是不要带回南湖了。”

 

众人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劈了陶轩的尸首,拿回去祭拜门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震惊还是乍舌多些,可是眼见他们这是要离开,不由自觉黑压压地围成一片,看看他们又看看许久没有说话的孙翔,只等他出声。

 

孙翔没有出声,张佳乐又了了事,再也不管别的,只背着孙哲平一步步地往前走,他感觉到自己的颈项湿热一片,这时也不去分辨到底是谁的血又是谁的汗了,也不去面前那漆黑沉默的人群,低头看着眼前一寸寸被无数鞋履踩污了的土地,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他一边轻声对自己背上的孙哲平说:“……我们得先去一趟青州。”

 

“去。”

 

“再回百花。”

 

“回。”

 

“然后呢?”

 

“要去看看黄少天。谢谢他们借船借马给我们。”

 

“那我们干脆再回南湖。”他不禁欢喜地笑了一下。

 

“都由你。”

 

“孙哲平。”

 

“嗯?”

 

“以前我想,张佳乐是可以为孙哲平死的,原来我错了。”

 

“错在哪里?”

 

他顿了顿脚步,把因为失血而说话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的孙哲平又往上背了点,同时牛扭过脸来借着雪光看了他一眼,说:“我不仅想让你活,我还想和你一起活。我们回了南湖,要去治手,还有你这腿,也得看看别瘸了……治好了最好,治不好……治不好也没办法,那我就做你的手,你的腿脚,你的眼睛,我活一日,我就不让你死,我死了……”

 

“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啰嗦了,好好的,去哪里死?”

 

张佳乐一愣,微笑起来:“对,不说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不就行了。”孙哲平不甚耐烦地说。说完,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闲话,也不管叶修的脚步声慢慢汇入了他们的,然后是苏沐橙,魏琛,则走在了最后。

 

张佳乐走得慢,可没人催他,他走过茫茫的人群,走过被他真气震落满树花朵的茶树,茶花的花瓣拂过他的脚面,轻柔之极,仿佛很多年前,他和孙哲平比试完招式,累了乏了,就干脆在湖边找了个阴处躺倒,待从一个夏日午后的小憩中醒来,身上落了半身的野花。

 

那时他们心神空澄,一无所惧,无限欢喜。

 

一如眼下。

 

经此一役,陶轩阴谋败露,满江湖哗然,嘉世威名,一夕间便倒了个干干净净。瞬息间江湖局势翻覆,嘉世门下弟子得知真相,无颜以嘉世之名行走江湖,孙翔即便也惊天才华、无双手段也支撑不起这山崩海颓之势,与帮内诸长老、堂主商议之后,摘了嘉世的门匾,弟子做了鸟雀散,稍后连孙翔亦投入轮回,嘉世之名,一朝云散。

 

彼时张佳乐和孙哲平已经离开衡州,叶修依然在——隔三岔五去看看苏沐秋,又等着和孙翔一道还在处理帮内杂事、安置帮中孤老等后续事宜的苏沐橙。苏沐橙不同他说嘉世的事,他也不问,实则不必问——

 

那一天他护着张佳乐和孙哲平离开嘉世,起先是走在前面的,后来索性还是殿后。走下山门又走出一二里路,其实已经没有人再跟着,只除了一个瘦小的半大少年,在黑夜中张着一双明亮执着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

 

并无畏惧。

 

叶修便要其他人先行一步,自己则转回那少年人的面前,听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叶师伯”。

 

这半大孩童总让他想起当年的苏沐橙,大抵是眼中那深切的失怙之意。叶修点头,受了这一声尊称:“嘉世怕是要倒了,你好自为之。”

 

他却摇头:“我在,便不会让嘉世倒。”

 

叶修并没有嘲笑这少年人未尝没有虚张声势的勇气:“陶长老做了错事,无一不是惹江湖人耻笑的。你要留在嘉世,便一生都要受这些说项。”

 

“再大的错,总还是可以弥补的。我一个人不行,十个人,百个人,总可以;一代人不行,两代人,三代人,又如何?嘉世是我的家,是我的父母,父母有天大的错处,我也不能抛弃了他。”

 

叶修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嘉世就不会倒。”

 

后来,所有的事都毕了,叶修在江边等着渡船靠岸。他等着船溯流而上,送他到石城去。苏沐橙还有点琐碎杂事要处理,约好了处理完再会面,不要他专门等她——当年牵在手心的小姑娘眨眼间就长大了。

 

也许将来的某一年,衡州会有一个新的门派,掌门人姓陈,是个武功平平但是直爽泼辣的娘子,门派叫兴欣,据说来源于掌门人的祖产,门下聚集着稀奇古怪、来历各异的门人:有先前给人看家护院的、有擅于筹算的、有大户人家的好姑娘、有独行人、有其他门派的弃子、也有武林上成名已久的侠客和侠女们,大家凑在一块,求武道,求正心,求个家。叶修也会栖身其中,依旧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那时他也许真的会有一把伞,陨铁伞骨,精钢伞面,横扫武林锐不可当,那把伞的名字,叫千机。

 

这样想想,这和他当年初遇苏沐秋、苏沐橙时所求的,从来也没有改变。

 

但那都是以后了。最初的、也是永远的千机伞,其实不过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纸伞。

 

叶修想起一年多前的春天,他离开嘉世往昆仑去时也下雨——淅淅沥沥的春雨浇醒了蛰伏一冬的江南。南方最好的季节就要到了。

 

北方的春天远远未到,但寒风已然拦不住归人那急切的马蹄声了。黄少天和喻文州并肩打马,跟着铁甲犹寒的兵士们鱼贯入关。佳雍关雄关如铁,静默而稳妥地挡住北边的风沙和血腥,无言欢送既然归家之人,黄少天想,等回家了,他要为喻文州摘一朵久违的春花;

 

那个时候孙哲平病体初愈,死里逃生而一名不文,他一瘸一拐地从关内走到关外,单薄的行囊里几乎一无所有,可背上有一把生锈的剑。他等着搭上一辆南归的车马,回已经是焦土的南湖故园去。他会在那里养伤、治病、一点点地捡起武功,然后,在报仇之前,去找一个人;

 

春天的清晨,星夜兼程赶回青州禀报事项的张佳乐睡着了,梦里没有他乡和故乡;

 

而叶修呢?

 

叶修正在苏沐秋亲自相送中走下山门,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下了山,苏沐秋抬头看看天色,说,下雨了,忘记在你行囊里多放一把伞,你等等。

 

说完立刻转身上山。叶修看他也不用轻功,就笑着叫住他,陪他一起上山,取了伞,又肩并肩地打伞慢慢走下来。

 

虽然接下来满程都是风霜奔波也必然刻不容缓,但这一点徐徐同行的光阴,总还是能挤出来的。

 

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也没人在乎,离别在即,叶修由着苏沐秋把大半的伞面倾向了自己。

 

这一来一去之后再没了别的借口,叶修接过苏沐秋递来的伞,看着他一点也没湿的肩头,又笑一笑,趁着无人四下凑过去贴贴他的脸,再挥一挥手,就走了。

 

人这一生,短若蜉蝣,迅如流星,红颜转眼白发,英雄瞬息枯骨。生死有时,离别有时。

 

那又如何?选定的路,走下去就是了。

 

远行之人从不回头。

 

叶修终其一生,再未见过苏沐秋,亦从未离开过他。

 

就是这把后来他片刻不离身的伞,还是折了,留在了嘉世。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这把伞的好归宿,只是现在天正下着雨,待渡无伞,总是有点可惜。

 

刚这么想,一把伞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他头顶的方寸天地。叶修抬头,不由得摇头笑了出来——从未见过一把修补得这样可笑的伞,伞面上补丁叠叠,伞骨一层层牢牢缠满了布条,这才勉强又合用了。

 

给他打伞的人看见他笑了,也抓抓头发笑起来:“老夫觉得……破伞总比没伞强,难看总比漏雨强,是这个道理吧。再说等一下到了石城,果姑娘看你淋得落汤鸡一样,她总归不舍得骂你,老夫却不想挨她的骂了,她凶……真的凶哟!”

 

魏琛絮絮地说着闲话,漫不经心地;叶修听着,也没和他拌嘴了。就这样他们在漫天的细雨里等来了渡船,叶修接过伞,合起,背在身后,一个轻跃,悄无声息地上了船,这一叶扁舟纹丝不动,仿佛落在上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刚刚过去的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站定后回身,问此时还在江边的人:“老魏,同行吗?”

 

魏琛的眼睛一亮:“那就一起去找果姑娘要酒喝!”

 

他也上了船。

 

船载着两个人往江心去,往石城去,往等着他们的人和天地去。

 

 

《任平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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